韩天衡

作者:天津印社 来源:天津印社 时间:2019-05-04


78岁的韩天衡走进会客室,看起来气色不错,银发,眼镜,素衣裹身。

很少人知道,他从65岁时身体开始不好。那时,严重的腰病使他晚上无法卧床入睡。上海的冬夜难熬,他只能穿羽绒衫裤坐在椅子上撑过去。为了防止熟睡后摔跤,太太将他与椅子绑在一起。在走路要用助步器的情况下,他仍以书画印做纾困之事。近年来身体逐渐好转,但遇上人多的场合,身边的太太依旧格外紧张。


在许多人眼里,某种程度上,韩天衡在篆刻家的身份之外,也是近代艺术史的“见证者”。

现在想想,这个称呼有几许在理:他比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九岁,经历过文革和改革开放。他从小奏刀治印,写诗,学画,师从方介堪、方去疾、马公愚、陆维钊、谢稚柳等大家,攻艺坚忍,在动乱中与黄胄、李可染、陆俨少等艺术家相知相交。


谢稚柳老师(左)与韩天衡(右)

师辈们将收藏与学识相贯连,成为硕学鸿儒乐享其间的雅事,也在冥冥之中引导韩天衡走上收藏之路。韩天衡自年轻时即喜收藏,自1957年买下第一件藏品——一方南宋眉纹歙砚后,他逐渐构建了一个庞大王国。

他也是收藏家?不,这并不是韩天衡对自我的认知。在更多时候,他愿意说自己是一个艺术品的“收容者”。


1975年,韩天衡(右)在篆刻家方介堪老师(左)家中学习篆刻

回顾韩天衡的收藏之路,他不靠一掷千金来收购,而是从假的里面挑真的、从差的里面去挑好的、从便宜的里面挑值钱的,亦或者自己的作品去换所需要的。

如今的收藏世界已大不同。采访中,我们与韩天衡坐在会客室里聊天,他说,“四十年前,我们可以从一大堆碎玻璃里找出大的钻石。今天你到很多地方去看,我们却能从一大堆钻石中看到很多大玻璃。”每当采访中提到自己的收藏,他就会在空中比比划划,描述与它们相遇相知的故事。


1960年,身着海军军装的韩天衡与父亲及兄妹合影

“在解放初期是没有‘收藏’这个字眼的,那时候‘收藏’是一种封建资本主义思想。”韩天衡回忆,上世纪五十年代,无论私人的古玩店还是国家的文物商店,都门可罗雀。

那时文物商店的东西很便宜,吴昌硕的一幅对联只要四五元钱,却无人问津,田黄印石也不过三十元左右。但即使如此,他还是有空就跑去看一眼。当时还在部队服役的韩天衡每月领津贴有限,为了学习书画和篆刻,只能从牙缝里省一点出来买。


唐云先生(左)与韩天衡(右)

但很快,文革开始了。

在动乱中,知识分子受到狂风暴雨般的冲击。黄胄、方介堪、谢稚柳、王个簃、唐云、陆俨少等大师被划为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先遭到了红卫兵抄家和无休止的批斗,年轻的韩天衡也被赶到五七干校劳作,只得在夜里写字篆刻。

韩天衡遇见董其昌《兰亭序手卷》是在文革刚开始。正所谓“盛世藏宝,乱世藏粮”,许多人为了避嫌,都在“烧四旧”。韩天衡在路边偶遇老者欲焚手卷。他凑近一看,惊了,这原是明代宣德年间内廷专用的乌丝栏,在卷首下端织有“宣德内府监造”六个篆字,系皇帝专用之物,想必是流落民间两百年后,辗转到了董其昌手里,遂在上面誊写兰亭序,传诸后人。


明.董其昌(1555-1636)行书《兰亭序》(局部)


陆俨少(1909-1993),兰亭修禊图合卷。(局部)

韩天衡美术馆馆藏

见着好东西他挪不动步了,决定“顶风作案”。为了凑够买画的50元钱,他咬着牙到当铺卖掉了一对大红袍鸡血、两只玉笔筒、张熊的十二开册页和两套明代的古籍,凑了19块钱定金,余款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花了十余月付清,保手卷免受火光之灾。

十年动乱结束后,谢稚柳先生见到这卷董其昌的书法喜出望外,称其为不可多得的国宝级文物。1975年,韩天衡请陆俨少先生在卷末画了一幅长卷《兰亭修禊图》,画中人物多达29位,融于会稽的佳山水之中,这也是陆俨少唯一以兰亭为题的长卷。


韩天衡(左)与陆俨少先生(右)

上世纪八十年代,国务院成立书画鉴定组,对全国所有博物馆的古字画进行普查。鉴定组由谢稚柳组长,组内有启功、徐邦达、刘九庵、杨仁恺等鉴定家,皆为韩天衡熟稔的长辈。

韩天衡记得,那时自己常跟随老师前往博物馆鉴定字画。博物馆的专家把一卷卷的字画挨个展开,只要露出来一个树梢、一根竹叶,亦或是一根竹杆,落款都没有出来,老师就开始报名字:这个是八大的。”“这个是石涛的。”“这个不对,假的。”


韩天衡(左)与启功先生(右)

“为什么这么厉害?因为每一根线条都是画家的习气、笔性功底和修为,老师对这些大家的研究深入到一个极致的程度,才能一眼看出来这是谁的。就是现在我们说的‘眼力’。”韩天衡说。

这“眼力”二字,也是他几十年来的修行和行走江湖的行当。

源于从小刻印,韩天衡对印材格外关注。从最早收的青田、八十年代的昌化鸡血,到九十年代初期的寿山石和中期的巴林石,他藏有上佳印章石数千方,对古印研究也颇有心得。


韩天衡刻印

九十年代早期,内地正值市政交通建设高潮,常有古墓见光,文物失散现象严重,经文物贩子之手辗转流落港澳台。而香港古玩店最集中,常有好东西,但价格吓人。韩天衡在去澳门讲学期间,得暇时总会去逛古董店,淘点东西。

机缘巧合,他在九十年代初见到了一方金印。印钮为龟钮,双目圆睁,龟首前伸,龟身背部刻凿简洁的直线纹和人字纹,边缘排列有月牙形纹饰。印面阴刻“关中侯印”四字篆书。该印印文布局饱满,字体遒劲。韩天衡一看,好东西啊,可以买。怎知古董商人自曝这方印章已被两家博物馆鉴定为假,还出具了书面证明。


关中侯印

韩天衡美术馆馆藏

虽然博物馆说是假的,韩天衡还是应了商家的索价1万5千美金。在九十年代,1万5千美金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,他坚持用这笔钱买了一件被两家博物馆认证为“假货”的金印。鉴定后这方两岸故宫博物院都没有收录的“关中侯印”被认定为三国遗物,是研究印学发展与古代官制的难得标本。


关中侯印

韩天衡美术馆馆藏

“我不能说我样样都懂,有时候就是运气好。在收藏中的眼力就是鉴定艺术品方面的知识。你知识越渊博看问题比人家看得透,你能够从多方面去鉴别。人家认为不行的东西恰恰就是很好的东西。”韩天衡如是说。

几十年来,韩天衡先后“捡漏”八大山人、祝枝山、文征明、吴熙载方竹四面印、齐白石刻章、大西洞端砚、“承清馆印谱”母本、明代吴彬《八仙图》······这些流散各处的不朽生命被他像将一个个孤儿领回家。半个多世纪以来,他从这些良师益友那里汲取艺术养料,在艰难困苦的年代从中获取莫大安慰。


韩天衡的收藏有多少?价值几何?他自己也搞不清楚。

他只知道,从一开始,这些艺术品对自己而言就非商品一般的存在。“我买艺术品既不是为了‘藏’,也不是为了未来去换钱,而是将它们作为‘老师’请回来的,提高自己的学养。”

“我特别喜欢他们。我睡在床上也看,看累了就放在枕边,早上起来继续摸索阅读,他们对我来说既是老师,又是伴侣。它们从来不会老去,反而是时间越长文化内涵也越丰富。“迈进70岁之后,韩天衡时常面对这些艺术品感叹时光飞逝,说自己老了,却欣喜于它们的历久弥新。


“这么多艺术品,未来打算怎么办?”十多年前有人发问。而韩天衡打从一双儿女懂事起,就向开始灌输自己要将藏品捐掉的想法。他对孩子们说:“爸爸只是这些藏品的保管员,他们终将要回到社会。”

2011年2月14日,经过与家人协商,韩天衡将珍藏的846件历代艺术珍品、290件创作作品和一万多册图书捐赠给上海嘉定区人民政府。由于捐赠品众多,工作人员仅从韩天衡家集中搬运就有6次,最初负责整理的5人小组注释考证花了整整8个多月的时间。同时,他将国家奖励给他的2000万元人民币悉数捐出,成立了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。


韩天衡美术馆外景

2013年10月,以韩天衡命名的美术馆正式开馆。美术馆由已有70多年历史的“飞联纺织厂”改建而成,保留了老厂房原有结构,砖红色的烟囱、锯齿状的屋顶错落。韩天衡的身份和艺术品特殊的故事为艺术馆带来了巨大人流,韩天衡美术馆猪已逐渐成为艺术爱好者必来的一个景点。


如今的韩天衡仍然坚持与书画印为伴。他开始写书,策划书画文玩收藏展。有空的时候,也会去馆里转转,见见自己的“老师们”。

时至今日,他最为感慨的,便是这些从兵荒马乱的时间间隙中幸存下来的藏品,与自己大半生收藏的故事一起,以美术馆的形态真切地伫立在身后,为世人讲述跨越千年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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